第225章洛神番外(十三)许桃花

“药好了, 我帮你吹凉了些, 你慢点喝。”女孩递过药碗, 搬条凳子坐了, 直勾勾地望着我。

我靠坐在床头,低头喝药。女孩低声道:“我守着煎的, 大夫说要煎足整整半个时辰, 我片刻也不曾离开, 你放心喝罢。”

“恩。”我淡淡应着, 她忽然身子前倾, 摊开手掌,掌心躺着几颗糖球:“你要不要?”

“……”

她一本正经道:“前几次我发烧,你也煎了药与我喝,我嫌它太苦,你便给我买了些糖下药。我偷偷留了一些下来,你要吃么?”

见我不去接,她又微笑道:“很甜的,我不骗人。”

她的笑容柔软洁净,是世间最轻柔的风, 最干净的白雪。可是化作红眼时,却令人恐惧至颤抖战栗。

一面是赤子之心,一面又是恶鬼修罗。

我一口气喝完药, 接过一颗糖球, 含在嘴里, 只是道:“我晓得你不骗人。确是很甜。”

她搓了搓手指, 良久,似鼓起勇气道:“我给你煮了粥,就在厨下搁着,你要喝么?”

我看了她一眼:“你怎不直接端过来,搁在那里会凉。”

她脸泛起红来:“我怕你会嫌弃。我手艺不好,也许不好喝。如果你不想的话,我就自个去厨房喝掉。”

我道:“我不嫌弃。”

她一双水波晃动的眼将我欣喜望着:“你不嫌弃我的么?我那般待你,你也不怕?”

“我怕。”

她眼中神色黯淡下去:“你怕是对的。我也怕我自己。”

我实诚道:“初初时分,我的确是怕。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会被你杀掉,不过也只有那一刻而已。你停下来了,不曾下重手。”

她绞住衣摆,根本不敢再看我。

“你昨日说你信我的,对么?”我问她。

“对。”她点头。

“因着你心底信我,所以你不会真的杀我。”我淡道:“此番我继续留你在我身边,也是因着,我信你。”

她忙举起手指来,嗫嚅道:“我发誓,同样的事,不会再发生。你别……别嫌弃我,我们还和以前一样生活,你教我念书写字,我会努力去学许多东西,洗衣做饭,什么都可,将来我会好好报答你的。让我跟着你,我定乖乖听话。”

“不要随便发誓。”

“什么?”

我舔了舔口中含着的糖球,道:“不要轻易发誓。若你将来无法践行守诺,便会伤了别人的心,惹他人失望。尤其是你将来长大成人,遇上待你重要之人,更须谨慎诺言。”

她想了想,状似有些似懂非懂,道:“若我他日违背诺言,你也会伤心的么?”

我道:“不会。”

她道:“为什么?你方才说你信任我,若我背弃诺言,你为何不会伤心?你是诳我的么。”

“我没有心。既无心,何来伤心,又何来难过。”

她沉默了许久,终是道:“我给你端粥过来喝。它要凉了。”

最令我忧虑之人,还是淮阳子。伤重之后三日,是我死限,若是淮阳子觑准我最虚弱的时候,过来宅院挑衅寻事,我恐赢不了他。不过这般过了三天,宅院里风平浪静,淮阳子也未露出半点蛛丝马迹,我不由暗忖,莫非他还不曾知晓我受伤一事?

如此一想,倒觉宽慰不少。三日死限一过,如此又修养几日之后,我的身子慢慢恢复,伤口亦是结痂妥帖,纵然他此番前来,我也不惧。

晚间,用过晚饭,我披衣坐在书桌旁,给女孩批字。批完之后,我搁下朱砂笔,道:“相较往日,已小有进步。”

“是么?”她先是欣喜,继而又垂下眉来,轻声细气地道:“这几天我抄写了许多张,想着练好一点,你看了也会舒坦些。”

我静了片刻,道:“这么多天关在家里,闷么?”

“闷。”她连忙又摇头道:“不……不闷。”

“闷就是闷,不闷就是不闷。”

她这才点头:“闷。”

我道:“明日带你上街去玩耍散心罢。无需练字,也无需背书。”

她面上露出欢喜神色,转而却又眸色暗淡道:“你伤口没好透彻,还是不要出去了。我们在家里待着就好。”

“是么。”我看着窗外朦胧夜色:“你既不愿出去,我也不强求,我自个出去。”

她扑过来攥住我的衣袖,我冷眸睨着她,她又瑟瑟索索地收回手去:“我闷,你也带我去罢。”

“想去,那就早点歇下,明日是花朝,要早些起。”

“什么是花朝?”

“花朝是青萱的一个节日,最早源自于周朝,定在春日百花盛放的时节。青萱历史古久,循礼守旧,这花朝节自周朝一路流传下来,亦不曾湮灭,不过中原其他地域已然绝了。花朝时节,街上会有许多卖花或者扎花的人,期间也有年轻男女相互赠花,借以寻觅天成佳偶。”

她点了点头:“原来是寻情人的节日。”

我道:“严肃些。你一个小孩子,却又晓得什么情人?”

她忙脸红道:“我……我不晓得。”

我道:“不晓得就去睡,莫要在此胡言。”

“哦,好……好。”

第二日花朝,阳光暖煦,二人洗漱过后,踏着晨光出门。时辰尚早,街上却早已熙熙攘攘,街道两旁摆着各色花篮扎花,杏花洁白雅致,一簇一簇,恍若白雪;深山里采来的迟开的红梅,花苞莹润,十分少见;而最灿烂的莫过于这个春日时节开得正好的桃花,一支支整齐搁在摊位上,或者花篮里,枝条墨绿,桃红色花瓣上头沾着露水,迤逦勾人得很。

整条长街上混合着花香与食物的香气。二人在街上慢慢腾腾走着,打算寻个好地坐下吃早餐,这时女孩扯了扯我的衣袖:“你看左边摆着的花,比右边的多多啦,那么多花,也没有摊主守着,我刚还看见一个老人家取了几支花走了,他没有付钱。我可不可以也去拿一支?”

我淡道:“那是给死人用的。你也要么?”

她历来怕黑怕鬼,听到死人二字,脸色都白了:“什……什么……那,那个老人家,他……他是鬼的么?”

“是人。”

“你……你不是说那些花只是给死人用的么?”

“是给死人用的不假,那老人家只是取了些许花枝前去祭拜而已,至于那祭拜之人,应是他亡故的妻子。”

女孩舒了一口气:“幸好。”

我道:“自古左为阴,右为阳,这花摆在左边,便是幽冥之花。花朝时节,除了阳世男女携侣求爱,亦是追思亡故眷侣的日子,是以左边也备了花枝。这些花不用钱,有人若有心爱之人要祭拜,自去左边取几支走便是。至于旁的人,也不会伸手去拿,毕竟冥花晦气得很。另外晚间这些花也不会撤去,青萱地气不好,相传夜间时有鬼魂出没,鬼也有眷侣的,白日人场,夜里鬼场,你可懂的?”

女孩的脸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:“懂……懂的。”

我将手一指:“你瞧,左边那处有个小男孩在看花,生得很是俊俏。”

她忙抬头去望,倏尔又汗涔涔起来:“在哪里?在哪里,我怎地瞧不见……”

我道:“你瞧不见的么?他在往你这边看呢,年纪和你一般大,梳着公子髻,穿得一身银装。”

女孩攥住我的手,手指发颤:“我当真瞧不见。”

我“恩”一声,轻声道:“那恐是那夜间场的角儿出来了,想提前挑些花回去,免得晚间争抢。我瞧他总在看你,估摸着是瞧你生得好看,想讨你归家去做个媳妇。”

她将头低下去,几乎要哭出来似的:“我还小,还小,不给人做媳妇的。”

我道:“童养媳也是可的。”

她一抬头,眼里含着包泪一般,盈盈地望着我,咬着唇怒道:“我又不喜欢他,作甚要给他去做媳妇。你去跟他说,要他走开些,莫要一总盯着我看。”

我亦是微微咬着下唇,煞有其事地低头看她。

她急道:“你做什么要笑?你去同他说呀!我才不给别人做媳妇!”

我道:“你哪只眼睛瞧见我笑了?”

她道:“你咬着唇,眼睛眉毛都弯了,还不是在笑。你当我傻的么?”

我一摸自己的脸,道:“好罢。你莫怕,我骗你的。没有那小男孩,他也不会讨你做媳妇。”

她眼里泪花闪耀,分外地委屈:“我之前说过这世上我就只信你,我信你,你竟会骗我……”

我道:“我之前也说过我不是好人,叫你有些话莫要信我的。”

她将头偏过去,拿手揉了揉眼,自顾自地往前走。

我追上去,道:“喂。”

她并不理我,依旧只是朝前走。

我走到一旁花摊,挨着一簇妍丽的桃花站定,又道:“我被你刺伤的地方疼,你不来瞧瞧我么?”

她这才回过身,朝我走过来,沉着脸道:“我之前刺伤你,是我的错。本就是我欠了你,不该同你发脾气,我陪你回家休息罢,不玩了。”

我折了一支桃花与她:“给你了。”

她愣住。

我又道:“这是右边的花,不是左边的。”

她伸手将那支桃花接了,上面犹自带着露珠,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。

她犹疑道:“你不是说花朝赠花是……?”

我道:“我又不是青萱本地人,不用守这规矩,你接着便是,这花倒是很衬你。走罢,我们去寻个去处吃早饭,包子,饺子,还是面条?”

她欢喜地将桃花拿在手中,摇晃着往前走:“包子。”

我跟在她后头,轻声道:“别这般乱甩,花瓣会散的。”

她不理会我,兀自在前步履轻快地走着。

清晨凉薄的微光,撒了她满身。桃花一支开在她手边处,勾红晕蕊,分外昳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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